四十二章:常忆江南
“太太，五姨娘给您送了一篮红鸡蛋，还有两件小孩子衣裳。”小荷双手捧着叠好的婴儿服。徐燕开心极了，她忙从小荷手中接过衣服:“快打电报，吾好好谢谢阿姐。”小荷点点头，轻轻退出卧室。
徐燕把着婴儿服，在儿子身上比了比，眼中充满了母爱，她温柔地笑了:“还成。”孩子哭着要喝奶，徐燕抱起儿子，送到奶娘怀里。奶娘已将衣服掀开，露出两个饱满的“粮仓”，小儿的眼睛放出光来，吸得奶头滋滋响。
奶娘与徐燕是同乡，因为战乱和亲人丢失了，一路向北而去，来到徐宅寻了差事。因为是同乡，又没了亲人消息，徐燕很是照顾她，只让她喂奶看小孩，每月给她发三十块大洋，让她同自己一块吃住。五姨娘送来的那筐鸡蛋，徐燕嘱吴妈通知厨房炖些吃。
奶娘阿莲特别感激徐太太，她觉得燕儿太照顾家乡人了，她感慨这么些年，燕儿跟之前那个乡下丫头完全不一样了，现今的她洁白莹润，好似一颗美丽的珍珠，闪烁着迷人的光彩。若不是记得燕儿的模样，她真不敢认了。她很羡慕燕儿的运气，虽然男人比她大几十岁，可这男人有本事，能给燕儿优渥的生活，把最好的东西给她。燕儿是他的心肝宝贝，含在嘴里都怕化了。
自己的丈夫呢，她同他生了五个孩子，就活下来两个，过着忍饥挨饿的穷日子。丈夫还不心疼她，常常让自己下地干活，白天用鞭子抽她，夜晚将她当马骑。她不光侍候丈夫，还得照顾公婆，婆婆又爱挑拨是非，儿子被她蛊惑，自己又免不了一顿打。她认为乡里的女人都这样，可她看见徐燕的日子，她觉得自己太苦了。
徐燕很理解她，还说找到了家人，让她丈夫来徐宅看大门，公公婆婆侍弄侍弄花草。给阿莲家弄三间屋子，她与丈夫住一间，孩子们一间，公婆们一间。阿莲听到徐燕的许诺，她觉得太太真是一个活菩萨。
奶娘喂完奶，徐燕看着自己的男男头(小男孩），她母性大发，搂在怀里唱歌哄他，她觉得自己的胖儿子是最可爱、最美好的婴孩。光华头型与徐伯钧一模一样，五官极为相似，只有双眼皮遗传了燕儿。徐燕心中嘀咕为啥两个孩子都像丈夫，她实在无法理解。
徐燕怀念家乡，她常让阿莲讲些乡里的事。某日徐燕趁光华睡着，她在床上同奶娘聊起了家乡事。此时，何香兰、刘新生前来同徐燕叙话，瞧床上不甚宽敞，二人便坐在架子床对面的红木椅上，两人中间夹了一张黄梨木方桌。
此时奶娘说着乡里的一件怪事:村里有五个妙龄少女，这五个女孩最大二十，最小十六，可是在一个晴朗的白天，她们穿着红衣上吊了。此前她们相约拜访一个林姓仙姑，说死后可以游花园。
徐燕很不解，她知道林仙姑之前是城中的妓女，后来做了刘财主的姘头，被带到了乡下。哪知居然混成了仙姑，她对刘财主恨之入骨，对林仙姑也没什么好印象，她觉得一定是林仙姑怂恿女孩上吊。
何香兰好奇询问:“大姐，这些女孩为什么不想活了？是有人逼迫吗？”
阿莲仔细回忆一番，他将缘由慢慢道出:“吾听伊拉家宁港(我听她们家人说），伊拉有婚约，在伊拉之前，有额新娘子在轿中吊西特了(有个新娘子在花轿中上吊了)，听仙姑港(说）伊(她）游花园去额，搿眼(这些)姑娘勿（不）想嫁宁(人），怕受男宁(人）额(的)气，就想着游花园特了。最大额姑娘唤作玉香，伊奶奶作八十大寿，可奶奶伐能上席，奶奶心里憋屈，觉额拨(白）活介(这么)大年岁，玉香觉额做女人委屈，伊便想了游花园。第二额姑娘叫桂兰，伊家阿姐生小宁(孩子)西特了，伊便想着寻西(寻死）。第三额女孩叫春燕，伊拨继母许配给痨病鬼，伊阿(也)不想活，要去游花园。
徐燕心里思量:“伊阿(也）叫燕儿，心哪能(怎么）搿般(这般）脆弱？”
阿莲仍然滔滔不绝：“第四额姑娘看到嫂子吃阿兄扁担生活（第四个姑娘看到哥哥用扁担打嫂子），介（这）姑娘叫红花，伊将来怕丈夫像哥哥一样打老婆，伊就选择游花园，听港（听说）花园男宁（人）勿打女宁，阿伐（也不）做重活，可以自己选择男宁（人），生小宁勿疼痛，搿搭是女宁额天堂（这就是女人的天堂）。”
徐燕插了一嘴:“最后埃个(那个）姑娘额？”阿莲神色颇为惋惜，声音变得悲伤起来:“姑娘唤腊梅，伊最小，拨(被）哥哥许了宁(人），伊勿想嫁，就去上吊额。”
何香兰听了这个故事，心情异常激动，她拍了拍身前的方桌，义愤填膺地说:“这是什么世道，这是什么社会，她们的命运不能自己做主，被丈夫、父亲、哥哥等男人逼迫，只能以死反抗。我想让光耀登篇报纸，揭露我国乡下女子的悲惨状况。“
新生被香兰的举动惊到了，狐狸眼呆呆望着少夫人。何香兰抬起眸子，同新生说话：“你的遭遇我早就知道了，光耀还为你写了篇稿子，估计今天下午就见报。”
新生心中惶恐，她低声问着:“何记者，你没用我的真名吧。”香兰摇着头，她向新生保证:“你放心，我不会暴露你的隐私。”新生这才松了口气。
徐燕认得这些姑娘，她很同情女孩们的遭遇，又觉得她们的行为太过决绝，甚至草率。这些姑娘的心性太过娇弱，若自己是她们的心性，得死多少回呢？
十四岁配冥婚，自己就该自杀一回；逃跑路上遇人牙子也该自戕；在上海沦落为脏兮兮的女乞丐，也不配活了。被闽大成骗到工厂做包身工，过了半年猪猡般的生活，也是自己内心强大，要不早该找根绳子自杀。进了督军府做佣人，却被喝醉酒的徐霆远坏了身子。
她本来很感激徐霆远，是他将自己救出了火坑，可未曾想霆远不征求自个意见，借着酒劲霸道地要了自己。那一刻她非常绝望，她都要一头撞死了，可转念想想，自己过得比之前好多了，她还有什么理由去死？
她怀了孩子更不想死了，她不舍得伤害肚中的骨肉，若那时死了，就看不到可爱的光洁囡囡了。最终她不得不委身于徐伯钧，做了他的妾。
那段辰光她对徐伯钧的感情很复杂:他对自己有恩，可自己又怨他，见了他没法笑出声来，他还怪自己为什么老丧着脸。随着时光流逝，霆远待自己也好，她同他和解了。
生完孩子后，霆远送她到上海女校读书。因她参加集会、游行，触碰了徐霆远的底线，他常常向她发火。徐霆远恼起来，啥难听话也能说得出来。如若像小妹妹们这般娇气，还真找根绳子去了。
不过患难见真情，徐伯钧将她从监狱中救了出来，她再也不能记恨他了。自己确有一颗坚定的心，在狱中她都没有自杀的念头。后来她与徐霆远重新审视了这段感情，霆远知道自己错了，他曾经那么不尊重她，希望她给自己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。
她心太软了，又舍不得孩子，就答应了他。还好他表现不错，自己越来越依赖于他。虽然霆远不是联军总司令了，可她愿意陪伴他，给他一个安稳的家。可他老是不服气，一天天搞事情，不搞些事儿出来，就无法安心睡觉，她实在理解不了。
香兰瞅着徐燕走神，唤了声燕姨，徐燕这才回了心思，定了定神:“我觉得仙姑太坏，怂恿姑娘们自杀，其实她们真不至于上吊，至于游花园，那是封建迷信，反正我不信死了就能去天堂。”
新生想起过去的磨难，她难过了一阵，可她心里永远感激燕姐，是姐姐将自己由鬼变成了人。她现在十分珍惜重活的时光。她望着燕姐大声道：“姐，我也不信，我受得屈辱也多了，可还不愿意死，这些姑娘受得委屈哪跟哪啊。”
何香兰反驳着新生的言论:“新生，你受得苦多，可她们也实实在在受到了压迫。”徐燕向香兰递过一抹笑:“下午你让光耀打稿子去吧。”香兰心满意足地点点头。
徐伯钧踌躇满志，他去太原面见了苏景山。苏景山委任徐伯钧为江南招抚使，派其到平汉线南段，去招抚徐伯钧的原部下王玉全及上官飞云。徐伯钧对二人许以重金(二人在龙潭血战时不得已投降黄恺申)，令其作为内应。二人答应伺机行动。
之后徐伯钧转车去了郑州，马雨洋在碧沙岗烈士祠接待了徐伯钧，随徐伯钧同行的有何文佩、张文博、孟星云、汪香等人，以前都是徐的部下，这几人不甘寂寞，又同徐混到了一起。除了徐伯钧、马雨洋的人，还有林宗议、苏景山的代表，这些“反黄”好汉聚在一起吃席畅谈。宴后，徐伯钧与马雨洋单独密谈，通报了上官飞云等人的部队情况。
次日下午，马雨洋将徐伯钧送到了郑州车站，徐伯钧准备回天津拉拢裴绍均“反黄”。火车上，徐远给徐伯钧倒了一杯咖啡，他试探性地问:“父帅，裴少帅早有降黄之意，若他不肯反黄，反而相助黄氏，黄恺申就添了一双翅膀，到时就没机会扳倒黄了。”
徐伯钧睁大了琥珀猫眼，死死盯着那个淡玉扳指:“这是俺最后的机会哩，成败在此一举，俺到天津便给继卿拍电报，我要去奉天见他。”徐远将咖啡递给徐伯钧，徐伯钧无心品尝，他将杯子立在了桌上。
就在此时，黄恺申派出一批代表包围了裴绍均府。八月初国民政府特任裴绍均为陆海空军副司令。黄恺申代表花了一大笔钱，专门宴请东北军政人员，让他们放心地赌博与嫖妓。此时东北当局发生了微妙变化，内部有了两派意见:老臣赵哲相主张置身事外，保境安民；少壮派军人主张入关助黄。
裴绍均举棋不定，他将徐伯钧的来电浏览一番，把它扔到了桌上。似乎觉得不妥，又给徐伯钧回了电报，吩咐徐暂勿来奉。不久裴绍钧带着黄恺申的代表前来参加葫芦岛开工典礼。
徐伯钧收到裴少帅电报，心中着急上火，急电裴绍均:“拟鱼(6）日由津至葫芦岛见汝，有事面谈，若何？”徐伯钧想拉拢裴绍均加入反黄大军，只有这样事可成功。可裴绍均终究倒向了黄恺申，他将军火高价卖给黄恺申，变相接受了黄恺申一大笔钱。拿人手软，裴绍钧担任了南京政府授予的“陆海空军副司令”一职。
裴绍均复电徐伯钧:“霆远不必来岛，等电通知，最好在奉或津侯晤。”徐伯钧看到裴绍均的推托之词，鹰勾鼻子气得大了一倍，鼻孔一股股冒烟，连连跌足:“小子不足与谋，大事休矣！”
徐远捧着热腾腾的香茶，轻轻稳地放于桌上，他懂事地劝解父帅:“父帅，既然败局已定，我们回大连吧。”徐伯钧心中难过至极，自己为了所谓的中原梦，连幺子的满月酒都来不及喝。可梦终究是梦，就如盛开的昙花，立马就会衰败，他的美梦终究化作了泡影。消极的徐伯钧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:“好！”
没多久，裴绍均领取了黄恺申2500万入关费，他带着军队入关了。之后传来了反黄大军失败的消息，徐伯钧彻底绝望了。裴绍均入关，东北空虚，不久日本侵略军发动事变，东北沦陷。
大连徐伯钧卧室，他做了一个美梦:梦见自己回到了江南，重新当上了五省联帅。徐伯钧做梦正酣，却被光华的哭声吵醒了。他怅然若失，起来抽了一支烟。之后他在宣纸上画出美丽的栀子花、红叶、黄鹂、荷花、山茶、梅子……徐燕理解他的心，她也思念自己的家乡，她抱来琵琶，在徐伯钧身旁弹奏了一曲《忆江南》:
江南好，风景旧曾谙。日出江花红胜火，春来江水绿如蓝，能不忆江南？
江南忆，最忆是杭州；山寺月中寻桂子，郡亭枕上看潮头，何日更重游？
闻得琵琶语，徐伯钧和徐燕已是泪流满面。
读《出嫁女》小说有感，参考《孙传芳的一生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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